章节目录 三(1 / 1)
作品:《帽子里的手套》卷椅类镇定地吞咽了几下口水,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它让员工们把整层楼改造得像是某片平静深邃的海域里的美丽海岛,被底部的灯光照射出来的某只暗蓝色海怪的投影在它和顾客们乘坐的一艘小木船四周安闲地游荡,它一边把印有公司标志的护目镜逐个递给坐在它身后的顾客们,一边扭转自己的腰身,以便掌控这艘船的航向,它告诉顾客们,还有五分钟的海程,它们马上就能到达终点并成为一座海岛的稀客了,船桨卖力又勤恳,就好像这真的是一艘船,就好像顾客们真的是船上的乘客,而它也真的想死心塌地地为他们服务似的。
商场里的冷气让人们的身体止不住地打哆嗦,电子弹球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来回穿梭,卷椅类拆开一沓口香糖的包装纸,随手把它们丢进泛着金属光泽的垃圾桶里,它的手指和胳膊都在朝垃圾桶入口处的方向运动,它的上半身挺得很直,像是为了缓解它身体的压力似的,卷椅类的眼神游移不定,视线在空旷的楼层中扫来扫去,这次它没能找到乱丢垃圾的员工,它觉察到了心里浅浅的惋惜,随后重又笔挺地站了起来,它攥住手心里的口香糖,从指缝里抽出一根,撕开包装纸,盯紧垃圾桶,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当它把这条口香糖丢进嘴巴里时,它又抽出了第二根,接着立即把这根新鲜的口香糖递给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为上司讲解情况的搭格池,它仔细打量着搭格池的手指、关节、指缝,他把它搁进了上衣口袋,没吃这根口香糖,卷椅类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安分且不知足的嫌疑。
他对卷椅类说,他们今天就要请施工队来把娱乐区门口那块摇摇欲坠的巨型灯牌给维修一遍。卷椅类说,好,当然了,但为什么非得是今天?它不会在今天晚上掉下来,施工队也不会立刻就过来,如果我们想尽善尽美地修好它,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个并不急迫的时间点顺延至明天?恰好,明天我们会把商场关掉,到时候,你们有的是时间来处理你想处理好的灯牌。卷椅类通过观察对方的脸色断定搭格池不太认同它的说法,尽管它们还没相处太长时间,但只需用半个月,它就看了出来他总习惯于摩擦裤子上的口袋,当他心口不一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么个动作。等他们说完话,搭格池将卷椅类给他的口香糖取出来并撕开包装,然后在它疏朗的目光下把包装纸举起来塞回去,它明白,他拒绝把垃圾交给垃圾桶,它看到他取出了一个两只手掌大小的不透明罐子,罐身贴有一个卡通人物的形象,在与他一同工作的这段日子里,它一共见过多少次这熟悉的罐子?卷椅类在心底迅速地计算起来,但没立刻得出确切的答案,恐怕也很难有谁能给它准确无误的答案,搭格池能记住他用过多少次罐子吗?卷椅类记得,当他第三次在它面前取出罐子时,它问过他,究竟为什么要把垃圾丢进这个小小的罐子里,这能算是小罐子吗?大概不能这么说,它考虑到了它们商场正中心那个七层楼高的庞然大物,与它相比,任何罐子都相形见绌了,它乌黑的身体偶尔会闪烁出暗光,罐子四周的梯子似乎要通向天空之上,这些散发微香的木制长梯是由雕刻师们垂涎已久的材料制成的,为了把他们请到这儿来为商场工作,卷椅类费了不少唇舌上的工夫,技巧最纯熟的雕刻师被排除在外,在它吃了闭门羹之后,它就没去打他们的主意了,但当时把它拒之门外的那名雕刻师也许不忍心就这样看它灰溜溜地离去,要么就是想赶紧把它送去别处,那位雕刻大师告诉卷椅类,要解决规模如此庞大的工作,它应当找许多雕刻师来办,只靠他一个人是行不通的,卷椅类毕恭毕敬地离开了他的宅邸,在回去的路上,它决定去找那些平庸且不得志的雕刻师,它按照方才那位雕刻大师给它的号码打了过去,他们约好就在今天见面,卷椅类跟他谈得很愉快,在它们的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这位雕刻师向卷椅类推荐了他的同事,它对此感到满意,事后证明,它的眼光没出错,这些雕刻师们也许不算行业内最出色的天才,但他们把自己的工作给完成得活灵活现,他们如期给那些长梯雕刻上了优美精致的图案,他们请求把卷椅类添加进好友名单里,以便日后再联系,它对他们的工作成果表示赞许。
搭格池用手不停地旋转他抱着的那个罐子的瓶盖,他像是在用鞭子不紧不慢地抽打地面上的陀螺。他是个直性子,卷椅类想道,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个诚实善良的人,因此,卷椅类很快就挑中了他,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把行业内的常识说给他听,它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人独有的天赋与朝气,他需要一块坚实厚重的磨刀石,他的稚嫩激起了卷椅类好为人师的雄心,虽说如此,在工作过程里,卷椅类常常忍不住怀疑他,它想,搭格池常常说出一些不合礼节的话,他倒是不用脏话与刻薄的词汇来辱骂别人,但实际上也相差无几了,卷椅类记得,曾经有一次,它手底下的一位员工前来工作时穿了一件稍显前卫的衣服,当时,卷椅类望着这件衣服,它觉得新奇又别扭,它明白,它已经猝不及防地离开自己曾长久地体会过的熟悉区域了,年轻人所热衷的东西都激不起它的兴趣,他们所憎恨的东西也无法让它把牙齿咬紧,有一阵子,它尝试着去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让它变得失望又灰心,它觉得它像是前往某个原始部落观察原住民的勘探者,它一看到他们独特的吃饭喝水的方式就不得不怀着一种好奇敬业的心情来以自己曾拼命学习过的理论知识解析讨论他们习以为常的行径,它拥有的知识越丰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远,年龄与岁月所造成的鸿沟是任何智慧都无法弥补的,它凭什么把它所不理解的事物诋毁到更低一级的层次里呢?卷椅类认为这种遗忘已经开始了,它已经忘掉许多宝贵的记忆了,有时候,它早早地把工作上的事宜吩咐给手下的员工们听,但等他们走进它的办公室讨论工作成果时,它总要愣上一会儿,在脑袋里费力地搜刮一番,竭力回忆起他们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指的是哪件事,除此之外,卷椅类时常忘掉自己曾说过的话,它乐于在员工面前大发议论,说些看起来实用深奥实则人尽皆知的废话,它清楚它不该把口舌花费在这种事上,但它的自制力在这一层面上似乎起不到作用,而更令它在私下里感到羞耻的是,这些枯燥无用的道理它很久之前就曾滔滔不绝地在员工面前说过一遍,它把对自己的反思也当成了夸耀自己的资本,这些骄傲的言论与健忘的脾性混合在一起,让它把那些事后看来无比愚蠢的蠢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也让它把对自己高谈阔论的恶劣行径的反思当作某种高尚的品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当它开口时,它未曾察觉,但在之后的某个时刻里,也许是午后躺在办公室暗门后的吊床上惬意地休息的时刻,也许是在清晨啜饮杯中醇厚的浓茶的时刻,它陡然想起了这些本应在当时就让它难堪不已的话,那时候闻所未闻的羞耻受过时间的熏陶之后带着报复性的意图猛烈地作用在了沉浸于某个幸福闲适时刻的无辜又可怜的它的身上,卷椅类回想着它当时自大的表现和员工们的反应,它把自己的心和大脑投射到围观它的员工们的身上,它替他们在心里嘲弄自己,我们的上司是个健忘的白痴,它把之前说过的可笑道理说了又说,那张苍老的脸上还断断续续地泛着发掘出珍宝与真理的狂喜之情,卷椅类意识到了这种问题,它让自己陷入了短时间内无法摆脱的窘境之中,它有时候会批判自己这些略显丑陋的行为,比如说,它先前想到的那些事,原始部落、外星人、饮食习惯,诸如此类,可它不禁想到这个它想了无数遍的难题,如果这件事它也曾朝员工们诉说过,那么它该去往何处呢?如果就连自我批评的言语也是之前夸夸其谈过的笑话,这些年轻的员工,这些记性相当好的员工,他们所记住的事比卷椅类的更清晰更丰富,他们立刻就听出来了,他们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现下说着的道理之前就朝我们说过,你批判自己常说重复的大话的这一行为本身也曾重复出现过,它感到彷徨无助,它感到彷徨无助了,卷椅类知道,它总会不自觉地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原始人的生活习惯或年轻人的日常爱好,就像站在动物园里观看动物的游客,它不乐意看到那些动物伸长鼻子,它不乐意看到那些动物们悠闲地散步,它希望能看到这些动物独有的一面,它越是用理论来分析他们自然而然的行为就越是难以体会到他们熟视无睹的感受,它本来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当它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时,它为自己的衰老而痛苦不堪,当有一位年轻的员工走进它的办公室时,卷椅类仿佛看清了年迈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每当一位年轻的员工说出它不曾涉猎过的领域时,在它眼前的场景里,那个年老的自己身上就多出了一颗可怖的老人斑,它的头发呈现出一种肮脏的银色,当它闭上眼睛时,它仿若看到了这种颜色,它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它担心睡眠不足会加速它的衰老,而对衰老的焦虑又进一步推动了睡眠情况的恶化,一天晚上,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忆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每当它下意识地度过一段在当时看起来平淡无比的人生时期时,就和那些难堪的时刻一样,它会在日后的某个拖延多时的间隙里怀念起过去那个活在记忆里的虚假的自己,在一切还没开始时,它身无长物,所以它目空一切,它知道在前方的空气里存在着它能想象到的全部谜团,一开始的它相信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或不可失去的,也没有什么人能威逼利诱一名张狂自在的乞丐,那时候的它能随时结束一段恋情,随时将一位朋友丢进黑名单里,它把经理和老板看成年迈又迂腐的猿猴,一看到它们时常使用的语言与被滥用的符号就发出不屑的冷笑声,它随时准备辞职离去,因而没有任何一位经理能威胁到它,它虽然能够立刻站起身,但还是漫不经心地分辨着几种行为之间的边界,以使自己不受到过于严重的波及,而现在的它甚至不能接受一丝一毫的亏损,它在职场上大约花费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它还有充足的前进空间,况且它也绝不忍心再从这儿离开了,当一位新来的员工怒气冲冲地跑上来找经理的麻烦时,卷椅类定睛望着他的脸,从他饱含恶念又自私自利的癫狂中体会到了一瞬间的安慰,但它很快就想了个法子把他开除了,这件事之后,它开始不择手段地对付那些比它强壮的年轻人,它应激般地反对它们的所作所为,几乎影响到了自己冷静的判断和沉稳的思考,在这段时间里,它不时与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发生冲突,再后来,它先是变得无所适从,最后就让一切都放松下来了,它的视力不断衰退,它的怒火消散一空,它见了任何人都想上前去打招呼,很快,它在经理的位置上节节攀升,但就连它自己都不清楚它究竟比别人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