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病笃(上)(2 / 2)

作品:《汉魏风骨

我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在躲避?崔缨啊崔缨,你不是应当尽全力陪伴与守候的吗?说好的陪伴呢?说好的珍惜呢?如果当初你畏惧死神,为何又要随军出征,受尽这般磨折呢?

我支起身子,拔腿便跑,也不管曹丕在身后呼唤,只边跑边抹眼泪,回忆着这段日子与郭嘉相处的总总。思来想去,我这个郭奉孝之徒,根本比不得他的曹公半分!

奔入内帐,却见曹操面有凄色,坐于榻前,执起郭嘉苍白的右手,与之深情相视。显然,郭嘉的病情加重了。

我顿时站住了脚步,再一恍惚,便愈发觉得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了。

“奉孝!奉孝!可否听见孤说话?”

“奉孝?”

……

郭嘉今日病情格外严重,面色惨淡,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应是听见他曹公唤他,故而睫毛轻颤,但仍过了良久,方得以半睁开眼。

我单是远远望着,便已让浊泪自脸颊滑落衣襟,脚底不稳,几欲栽倒在地。

我明白,眼前病危着的,是我前世崇敬过的人儿,是比曹植还要早喜欢的古人。可是他如今脆弱得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轻轻一吹,就能飘走。

陆续着,荀攸等一众文臣都来了,还有曹丕、曹植。我们都只能在一旁观望着,什么也做不了。汤药端来了,曹操扶起郭嘉,亲自执匙。

“奉孝,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病情骤变?可是近来饮食不佳?孤即刻将你平日须处理的公文移交他人,你且暂将这病养好了!”

郭嘉剧烈咳嗽着,露出痛苦的表情:

“曹公……嘉此番,只怕不能与君凯旋同归了……”

“胡言!”曹操拍腿急眼道,“休再说此不吉之言!”

“嘉与曹公,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天下人相知者少,今生得遇曹公,得君重用,委以重任,实乃嘉之幸也。今当早故,离君远去,独往茫茫地府,岂不痛惜?臣死以后,董昭可继臣职。文若、公达、仲德、文和,此皆君之肱骨良臣也,可助君一统河山大业,望曹公弃私从谏,匡扶危巢乱世,使民得生路,各安其所,田垄弥烟,鸡犬相闻,阡陌黄发相嬉,垂髫怡然聚乐。如此,嘉再无憾矣。”

众人闻言,莫不流涕。

曹操只是双手紧握住郭嘉的手,什么话也不讲。

……

自那日探病后,曹操一度忧心忡忡,担心急行军会加重郭嘉病情。郭嘉却又劝曹操兵贵神速,教曹操引军先达柳城,追剿残寇,而他自甘殿后,护守辎重。为了顾全大局,曹操不得不从谏。于是,曹操率大军继续北上行军,留我随侍郭嘉身侧,留徐晃将军护行。

临行前,曹操还跟郭嘉相约:“奉孝,半月后,你我君臣柳城见。”

“曹公放心,嘉定不负约。”郭嘉笑着应允了。

时值深秋,草木摇落,白露成霜。我们后军携着辎重,时缓时急地行走着。郭嘉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开始只是咳嗽,午后和傍晚会低热、乏力,夜间还常常盗汗。后来几乎不能下床,不单咯痰,还咯血。

医官束手无策,说是突如其来的军旅病,可若非常年累月的艰辛,怎会如此心力衰竭?

我不离不弃地守在郭嘉病榻前,端汤送药,陪他聊着天,说着后世那些有趣儿的事,讲寓言故事和笑话,聊我们的宇宙如何产生,聊那些日月星辰如何运转,聊后世那些惊奇的发现和发明,聊后世英勇的华夏儿女,怎样一次又一次击退外族侵略者……我一心只想弥补前世遗憾,却发现怎么补时间都不够。

郭嘉仍坚持加速行军,希冀早日抵达柳城。

我悲痛地挥手,将空药碗打碎于地,怒斥道:

“郭奉孝!你非要如此践踏自己的身体吗!?”

说完便意识到对病人大吼大叫是多么无礼,我又羞又恼,遂失态放声大哭,将长期以来的酸苦都倾倒而出。

“我该怎么办……奉孝,怎么办,如果我连你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那我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命运呢……”我低头跪坐着,双手撑地,任凭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地板上。

郭嘉半躺在榻上,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安慰哭泣的我,只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叹息,过了许久,方缓缓道出一句话:

“嘉故去后,缨儿,你当如何自处?”

一言风轻云淡,却透着长者的关心,教我顿生剜心之痛。我哽咽着,双手抓着头发,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缨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生死之事莫要看得太重。泪乃世间至纯至珍之物,不可轻易抛舍,不可教人觉着你软弱可欺……”

郭嘉眼神迷离,望向帐顶,忽而苍凉地笑起来。

“你们都为嘉感到难过,可郭某自个儿却并不觉得悲哀……虽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然‘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啊……”

我愈发止不住眼泪了,仰面望着他,咬破了嘴唇,绝望地问道:

“先生若走了,我崔缨还能去哪?曹家不属于我,我迟早要离得远远的……”

“你孤身一人,怎可在乱世立足?你学的那些武艺,你读的那些零碎的书,根本无法护你周全,”郭嘉急了,“缨儿,听为师的话,留在曹公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尤其是战场,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我哭着拼命摇头:“那样只会是悲剧结局……我不想被亲近之人杀死,我不是那个崔氏女,我不要史书上被赐死的下场,我不要……”

“且住,你所谓的‘史书’,可是官修?”郭嘉忽而沉静一问。

我愣了愣,摇了摇头。

“若你并非崔氏女,那先前的崔氏又去了何处?”

“我……不知。”

“孩子,永远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你说的那段记载,兴许只是稗官野史,只是你越逃避,越可能促成那样的结局。缨儿,你好好想想,你如今不是很讨曹公的欢心吗?至少在他眼中的你,和寻常女子是不同的,可见你有不同于旁人的路要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缨宁为乡野浣女,也不愿做那金室贵妇!”我情绪激动,直接打断郭嘉的话,更复啜泣,“先生!杨夙被他们杀了……那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您知道吗!?我恨死勾心斗角的政治角逐了,这个肮脏的地方,不属于我们‘后世人’!我必须逃出去!”

“既然来了,还以为能回去么?你以为,你真能独善其身么?”郭嘉冷不防抛出两问,令我心中震动。

我悲恸地掩面大哭,完全失了仪态。

郭嘉以手抚额,闭目静思,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忽然下定决心。

“别哭了……缨儿,你听着,杨叔夜还活着,就在许都诏狱。”

我惊得即刻停了哭声,红着眼边,屏住呼吸。